曹定龙/摄

相思水口山

文/蒋集政

(资料图片)

在上高中之前的少儿时代，我到过的最大最繁华的地方就是水口山，那时习惯称为“水口山街上”，就是现在的水口山镇。

水口山镇位于永州市零陵区西南端，都庞岭西麓，属两省三县交界之处，东临水口山国营林场与双牌县相望，南接大庆坪乡通往广西全州县，西、北分别与同属零陵区的石岩头镇、珠山镇、梳子铺乡交界或接壤。

水口山之名，源于都庞岭余脉的柴君山麓之水，与境内梅溪河汇于山狭谷地，形成锁住“水口”之势，故名。自明代起，沿用至今。柴君山，又称为“砦(石匀)山”。清光绪元年《零陵县志》载：“西南有山，一峰孤立，望其云气，卜阴晴，甚验。林木畅茂，居民相戒勿伐，其山在戴花山以上，隆庆里进贤二乡之间，名砦(石匀)。”砦（石匀）山，不知何时被当地百姓更名为“柴君山”，已习之为常。梅溪河，地图上叫石期河，自南而北贯穿镇区，向东北流到珠山镇北门口村，与石岩头河合流至东安汇入湘江，是湘江永州段的一条重要支流。

所谓“水口”，无论是汉语词语还是风水名词，都有“指水流入出口”之意。我想，这里用作风水名词更为贴切。因为传统风水学非常重视水流的影响，认为水主财，是生命之源，能生养万物，所以特别注重水口，把它看作保护神和生命线。如果建筑与风水理论上水口相合，自然生财，水口得当的标志是：天门开，地户闭。即水来之处谓之天门，宜宽大；水去之处谓之地户，宜收闭，有遮挡，使建筑处于水最佳位置。故，清代中期，在梅溪河东岸建街为圩，新中国成立后又在河西建新街，成为当时零陵县西南最大的农村集市。

我第一次到水口山，就是在上小学时跟随妈妈到水口山街上赶集，俗称“赶闹子”。水口山是当时区公所驻地，水口山区公所分管我所在的西头公社在内的八个公社。因为要先“卖货”——将挑去的从大庆坪大山里砍回来的小竹子及家里喂养的母鸡生的鸡蛋等卖掉，再“买货”——到水口山供销社购买食盐、煤油等生活日用品，没有对水口山“闹子”太多关注，只感觉比跟着妈妈去过的西头街上“闹子”要热闹些。还记得妈妈带着我走过一座连接梅溪河东西两岸的风雨桥——当时也不知道叫风雨桥，只知道桥上有梁柱，梁柱上盖了瓦，像房子的过道一样；也没有注意桥名为“聚胜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水口山区中学念书时才知道，聚胜桥始建于清朝中期，二墩三孔，木廊青瓦，桥、廊、亭为一体，清光绪《零陵县志》有记：“聚胜桥：隆庆里，石砌三拱。”水口山古名隆庆里，现还保留了聚胜街、紫金街、兴隆街、荟贤街等古色古香的地名。桥上设有座椅，既可行人，又可避风雨。桥身庄重古朴，如长虹卧江，历三百余年而不损，是梅溪河两岸车来人往的要津。桥东西两头都题有聚胜桥牌铭，其下各有一副对联，东边联为“聚落畔梅溪分合古镇，胜迹光碑岭俯仰名桥”；西边联为“老街新街一桥飞架，山口水口万物云集”。从对联内容看，当为不同时代所书。

聚胜桥名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是先有街名还是先有桥名，但不管街以桥名还是桥以街名，应该都是因倚水临山、风景秀美的地理位置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许。聚胜桥建成后几经修缮，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弟建房于水口山镇新街，并于此结婚成家时，故地重游，发现聚胜桥墩仍是原来的石桥墩，桥梁柱仍是青石柱，而原木桥面已改为钢筋混凝土，据了解是十多年前改建的。

说起到水口山区中学念书，于我而言实为无奈之举。上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作为西头公社中学初中毕业生中“尖子生”之一，选送到零陵县三中念高中，全县分别在县一中、县三中各选送一个班，学校称我们为“农村尖子班”。两年后高考，全班近50人有38人金榜题名，而我以5分之差名落孙山。我在多篇文章里描述过我的家乡，当年可谓穷山恶水，而爸妈生养了我们姐弟5人，家里人多劳力少，经济十分拮据。不甘心继续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又考虑到家里经济条件，便选择到水口山区中学复读再考——当时区中学寄宿生采取每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柴米自带、学校代煮、下饭菜自备，这样，比在县城读书寄宿费用少很多。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幸运的时候，一切都是顺风顺水，不幸的时候，挫折总是接二连三。而我偏偏就不是一个幸运儿，在水口山区中学念书的第一学期就得了两场病，先是患了急性肾炎，全身浮肿，好在治疗及时，一个月后就痊愈了；急性肾炎刚好，又患上了疥疮。在气候潮湿、人员众多、类似大通铺式的学生集体宿舍里，群发疥疮的几率是很大的。疥疮不是大病，但治愈很难，最大的特征是患处痒，常常是一痒就想挠，一挠就更痒，越痒越想挠，越挠越觉痒，欲罢不能，最后全身许多地方皮肤都溃烂了，那种折磨，至今记忆犹深。好不容易到第二学期夏天来临时，疥疮终于痊愈了，但我仍然不敢“以身示人”，因为疥疮好了疮疤仍在，黑色的疤痕遍布全身，久久难以淡化。

夏天来临，天气晴朗的黄昏，男同学们相约去梅溪河里洗澡游泳，我自然不敢去。但对清清河水的渴盼，让我忍不住去亲近梅溪河。于是在一天午休时，装作外出有事，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梅溪河边，急不可耐、赤身裸体地扑进河水里。梅溪河名为河，其实更像是溪，河面不宽，水不深，很清洌，青青的水草在水底随水流摇曳，河水里有不同色泽的小鱼游动，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生动活泼。名为梅溪，却只见溪水不见梅，河岸有杨柳、刺槐，也有桃李、桔柚，却不见梅树。好在不管是何种树木，在这夏日里都是生机盎然，一株株青绿苍翠，倒映在河水里，随着河水的流动，仿佛青碧翠绿在流淌……

而无论是幸运还是不幸，也无论是快乐还是忧愁，日子在不经意间一天天过去。经过预考，再高考，在水口山区中学一年的学业结束了。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那时通讯技术落后、手段单一，考生很难在第一时间得悉自己的高考成绩，最先得悉情况的自然是考生所在的学校。

为了及时得知高考成绩，临近成绩公布之前，我首先前往离水口山不远的西楼村蒋宏国同学家。蒋宏国不仅是水口山区中学的同学，更是零陵县三中的同学，都是在第一次高考失利后来到区中学复读的。我与宏国同学后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因为西楼村是我的祖庭，我们村是从西楼村外迁出去的，我与宏国同族同宗，只是宏国长我两个辈分，依辈分我要称呼他爷爷。参加工作十几年后，第一次出差西宁时去看望他，他邀请我去家中做客，见到他夫人，我毫不犹豫地亲切地称呼他夫人“少奶奶”。此乃后话。

宏国这家伙非常聪明，入县三中的第一学期，成绩位列全班第一方阵。遗憾的是过早地爱上了文学，进入县三中第二学期便经常到学校大门口对面的红旗书店借阅长篇小说，他上瘾后还引诱我，当时学校里暗地里流传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就是他悄悄地给我看的。宏国大学毕业后支援边疆建设去了青海，长期在金融系统工作，做过中国银行青海省格尔木市分行行长、青海省分行风险管理部总经理等职务。某一年他回乡探亲，我跟他玩笑，因为他的引诱，让我沉迷于“大部头”不能自拔，导致成绩下降，耽搁了整整两年才跳出“农门”，所有的折磨和损失，看他怎么补偿我！这更是后话。

在宏国家住了一晚，我们便前往水口山街上。宏国是水口山公社名人，初中两年在公社中学始终名列前茅。宏国带我来到水口山区食品站找好朋友杨主福，杨主福是宏国学长，在水口山公社中学高宏国一届，而杨主福的大妹杨亚军则是宏国初中同班同学，也是我们在水口山区中学的同届同学。

尤其令我记忆犹深的是，杨主福父亲是区公所领导，那天下乡去了不在家，他母亲当时是区食品站主要负责人，听说儿女的同学来家里作客，下班时除不仅提了一大块猪肉回家，还提回来整个一头猪的内脏。猪内脏当年可是好东西，我们乡里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长辈生日宴客时才能买上一样两样，但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我成长到十七八岁，还从来没有如此大快朵颐，尤其是猪大肠，上面留有许多肠油，做成米粉蒸大肠，吃起来特别过瘾。杨主福母亲非常慈祥、平易近人，不仅好饭好菜，而且拿出米烧酒让我们豪饮——在家里也偶尔喝酒，但常常是一杯两杯，而此时此地却是开怀畅饮。我不胜感慨：如果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该有多幸福！

原以为猪内脏肯定价格很贵，那时乡里卖肉，以肥肉最好、瘦肉次之，排骨、猪头等按比例搭配，称为“搭头菜”，而猪内脏不但无骨全是肉，而且量少——物以稀为贵，往往比猪肉价格还高。没想到食品站的猪内脏不是按斤两计算的，而是以“个”“副”计算的，比如一个猪肚、一副猪大肠等，价格比起猪肉来，便宜不知多少倍。当时想，将来能够考上大中专院校，分配工作时如果可以选择，一定要求到食品站工作！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杨主福家度过了两天“梦想中的生活”，终于等来了高考成绩公布——不幸得很，我又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

我无比沮丧地离开水口山、离开杨主福家。但因为此次经历，让我深深地记住了杨主福，记住了杨主福一家人。后来就读零陵师范学校时与杨主福重逢——他参加广播电视大学学习，租借我们学校教室上课，在食堂排队打饭时碰上了。从此，我们成为好朋友。再后来，主福兄到长沙创业发展，那时我已调至长沙市政府机关工作，力所能及地为他提供帮助与服务。这又是后话。

含憾水口山区中学后的好些年，其实也不时光顾水口山，但基本上是在此上下交通车，都是来去匆匆，直到在西头公社中学的学长吕和安调任水口山镇党委书记，还有同村的唐富荣担任水口山镇党政办公室主任、党委组织部长时，偶尔在水口山停留，还在镇政府食堂吃过饭。当然，也会碰巧在水口山偶遇故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我已从冷水滩市委机关调湖南省总工会工作，国庆假期回乡省亲，在水口山等交通车返回零陵时，便偶遇同样回乡探亲的零陵师范学校同届同学蒋满柏，我俩从零陵师范毕业后一直未见，此时得知满柏在零陵区直机关工作，他热情邀请我在水口山共进午餐后一起返回零陵，我欣然答应。此后，便与满柏再没有中断过联系，彼此相知相惜。

真正驻足水口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弟在水口山镇新街建房，并在此成家。自此，大弟也算跳出“农门”，成为“街上人”。父母偶尔也来此居住，我回乡探亲时自然也常在此驻足。几年后，大弟一家乔迁至零陵城区，此后光顾水口山的机会便越来越少，偶尔经过，也少有停留。

最近一次到访水口山，是2013年10月参加水口山镇中学135周年校庆，不觉过去已近十年了。再次走入学校大门，发现学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旧貌换新颜，原来的教室、宿舍、食堂不见了，但学校更加美丽了、舒适了。让我们倍感欣喜的是，学校特别是当年耸立在教室与宿舍间的那两棵大樟树依然在，还是那么枝繁叶茂、生机蓬勃。

长沙校友共20余人参加此次校庆。李球校友时任省信息产业厅副厅长，无疑是校友的优秀代表，那天代表全体校友在校庆典礼上发言；长沙市税务局高正良校友“狡猾狡猾的”，一张英俊潇洒的着装照，简介中竟然没有出生年月、就学时间，只有后来在部队及转业地方的职务，我们深深怀疑他有“引诱”女校友之嫌；省军区唐远瞩校友身份特殊，他父亲是我当年读书时的副校长，后来接任校长，他姐姐还是我同届同学，理所当然成为长沙校友会联络人……

天公知人意，天气晴好，天高云淡。我们就在大樟树下围桌而坐，听学校领导介绍学校历史渊源，报告学校发展成果，畅谈学校未来远景。一边品尝着具有浓烈家乡味道的饭菜和米烧酒，一边交流谈心，回想在学校的青葱岁月，同班同届的校友一边甚至“揭发”曾经的“暗恋”“单相思”等种种当年的“秘密”……人生快意事，莫如忆当年！

有人说，水口山人是永州人的典型代表，重情、重义、血性。在长沙的水口山同乡经常相聚、互通情报，我有三个与水口山相关的微信群，分别为“水口山中学高28班同学群”“水口山之家”“水转意@口传情@山山连乡亲”，大家经常在微信里互通信息，交流情况。正因为如此，虽然这些年回水口山探望不多，但水口山的许多情况还是了解的，比如近年来水口山建设发展日新月异，先后获得“湖南省文明乡镇”、“湖南省生态乡镇”、“湖南省安全生产示范乡镇”等荣誉称号。记得零陵区委彭定国任水口山镇党委书记时，曾多次到长沙向水口山同乡介绍家乡建设发展情况，还捎带家乡土特产给我们品尝。

水口山土特产不少。比如橙柚柑桔，因为依山傍水、土地肥沃之故，所产橙柚柑桔又香又甜。当年从区中学到水口山街上，就有一片桔园，秋冬时节桔子成熟时，每次经过，看着那黄中带青、橙中含绿的桔果，想着油亮亮、光闪闪的皮壳里满是汁液的片片桔瓣，不仅口生津，甚至有偷摘几颗的冲动。

尤其记得“水口山牛扣”的味道。零陵许多地方都做“牛扣”，但发源地在水口山，因而“水口山牛扣”味道最正宗、最美味。“水口山牛扣”所用牛肉选自吃野草、喝露水长大的生态黄牛，这种牛肉质好、膻味少、皮脆肉韧。牛扣用肉取自牛腹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肉色浅红，肌肉光泽有弹性。制作时，将肉用冷水洗净、泹过，除去血水和膻味，切成条状扣肉片，加调料拌匀，然后肉皮朝底扣入盘中，入笼蒸熟，倒扣于钵中，即成牛扣。如此牛扣，色泽鲜亮，晶莹剔透，酥而不柴，肥而不腻，滑而不油，食之回味无穷，唇齿留香。如今，“水口山牛扣”已成“零陵牛扣”，成为继“永州血鸭”“东安子鸡”之后的第三道永州名菜。我走南闯北几十年，到过国内外大大小小许多地方，从来没有品尝过如此独特的牛肉美味。

如此想着，便盼着有机会再回水口山了……

蒋集政，长沙市政府办公厅二级巡视员，省作家协会会员。